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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舌律师》和港产片的喧闹开年:抛弃新自由主义“香港道德”

北方公园编辑部 北方公园NorthPark 2023-05-20




作者:木村拓周




今年内地春节档热闹非凡的同时,香港电影也过了个吵吵闹闹的大年。其中一件事,是拍出过《秋天的童话》的张婉婷导演纪录片新作——《给19岁的我》所引发的拍摄伦理争议。这部纪录片围绕着张婉婷母校、英华女学校的11位年轻女同学,从2011年开始跟踪拍摄,制作超过10年,去年开始在海外节展试映,颇受好评。


然而,2月初在香港上映前后,影片里几位被拍摄对象突然陆续发声,谴责张婉婷和拍摄团队在违背受访人意愿下强行拍摄、致其长期面临精神压力,部分素材的获得过程严重违反操作规范,未经许可把原许诺的校内私人放映改为公开上映等等。社交网络一时间群情激愤,人们指责片方欺凌弱势、为作品罔顾被拍摄者的利益。几天之内,张婉婷成为众矢之的,影片仓促下线。最后一场映后交流,张婉婷离场时更被一个陌生男子追着骂了一路,辱骂她是色情导演,借小女孩上位,吃人血馒头,绝子绝孙


首先,一个地狱笑话是:张婉婷导演今年72岁了,恐怕确实是要绝子绝孙。过去四十年她与罗启锐导演(去年7月因心脏病病逝)维持着不婚不育的亲密伴侣关系,被视为电影业内的神仙鸳鸯。对一个视社会规训为无物的生命而言,绝子绝孙这样的古典辱骂,攻击力委实有限。



更重要的是,围绕这部纪录片爆发出的舆论能量背后,那种对电影制作过程中权力不平等的敏锐觉察和感同身受,在过去关于香港影视娱乐业的论述当中似乎并不突出,实际上颇为新鲜。


香港电影行业向来不是道德高地。实际上,在过去关于香港电影行业的媒体报道、坊间流传的都市传说里,都不乏反映其权力结构失衡、权力过于集中于主导者身上而产生的剥削事例。但这些事例通常都被包装为娱乐趣闻、付诸一笑,甚至丧事喜办,反过来用以佐证创作者对创作工作的高要求。


例如最近因在柏林电影节上大胆发言而广受关注的杜琪峰导演,就曾在一次访问里聊到,当年拍摄电影《PTU》中任达华掌刮小混混的那场戏时,因为始终不满意效果,大量重拍,“300元请回来的跑龙套演员最终被扇了一二百个耳光,导致要去医院看耳朵——讲述这段故事时,杜琪峰放松的神态和笑容,很难让人相信这番话有反思意味。再例如蓝洁瑛、陈宝莲、吴绮莉等被娱乐业制造的疯女人们,在行业中遭受不平等对待的故事,想必大家也已经很熟悉。





这类事情从来没有引起像这次《给》片所引起的严肃公共讨论,哪怕在知识分子/文艺小圈子中,似乎也没有收获太多关注。


更贴切的例子是,2009 年,一部跟拍了音乐家黄家正多年的纪录片《音乐人生》上映,口碑极佳,甚至提名金像奖最佳电影,一直被认为是香港纪录片的高光一刻。而最近,在《给》片引起的讨论热潮中,黄家正也发声分享个人经历,控诉当初纪录片的导演违背承诺、把他不愿意放进影片的内容剪到影片中,对其和家人的私人生活造成极大影响,有三年家破人亡、无家可归


2009年的黄家正选择忍气吞声,《音乐人生》成为了一部获得不俗票房和大量嘉奖的纪录片作品。2023年,和当年的黄家正年龄相仿的英华女校学生们决定不忍受,舆论站在她们这边,《给19岁的我》狼狈停映。


造成黄家正和英华女生两种不同境遇的,自然有着伴随时代进步、观念水位变化的原因。五年前的 #metoo 运动揭开了影视娱乐业中被掩盖的、基于性别的不平等和剥削;同时也因为好莱坞本身的传播效应,为全球年轻人普及了诸多关于权力的概念、以及审视它的视角。另一个角度,如果说过去几年,出于香港特殊的社会政治情况,香港人更多把注意力放在一些关于更宏大的议题、结构和对象当中;那最近几年开始,随着一些变化,人们或主动或被动的,开始把对权力的审视集中投射在更私人的场域,矛头更多指向不合理的私权而非公权。电影业——鉴于香港电影所承载着的、特别的本土文化认同——于是成为这种审视的聚焦点之一





也许正是同一种道德热情,帮助《毒舌律师》(在港片名为《毒舌大状》)取得了破亿本土票房、香港影史港产片票房第一的前无古人成绩。


上周末在内地上映的《毒舌律师》,讲述一个初看不负责任、自私自利、满嘴脏话的不得志律师林凉水,因为自己的散漫和投机,误害了一个无辜的女人,导致其在痛失女儿的情况下还遭受不公正审判、入狱数年。其后林凉水开始觉醒,踏上赎罪之旅,帮助这个女人讨回公道,也揭发了她的情人一家(一个权贵大家族)的种种视法律为无物的跋扈行径。


电影的故事精巧工整,节奏舒畅,但难以说得上创新。类似的叙事在90年代的香港电影(包括周星驰为人所熟知的《九品芝麻官》),或者世纪初的 TVB 剧集(例如郑嘉颖主演的剧集《怒火街头》)中都有过身影。放到全球律政/法庭片这个类型下,更算不上突出。远至《十二怒汉》对陪审审制的反思,近至艾伦索金的《芝加哥七君子审判》激昂的左派宣言……创造香港票房奇迹的《毒舌律师》大概还难以被放在这个序列中谈论。


因此,它在香港所创造的票房奇迹,显然还是要结合作品之外的因素来理解。




一方面是,许多媒体评论也总结过,前文提到的道德热情在电影中找到了完美的释放出口。钟家,一个把控着商界法律界、肆意妄为、践踏法律的大家族。在今天香港电影的创作中,已经没有比它更适合当成全民公敌的靶子。包括法律面前,穷人含撚这样的、带点仇富色彩的高登(一个香港网络论坛)金句的使用,狠狠帮庶民出了一口气。


另一方面,香港人可能也在主角林凉水的觉醒过程里,投射了一种自己所渴望的道德转型


在剧情中段醒悟之前,林凉水,尽管先后从事法官和律师这样的专业工作,但他对专业的信仰显得投机而脆弱,尤其与另一位律师金远山对比起来。当法官时,在看不到晋升机会的工作日常中,他没有太大的工作热情,拖拖拉拉完成基本工作,闲余时间用 BP 机盯盘炒股,虽然自认没有做坏事,但也得很有限。转型律师后,在朋友的鼓动下,在阶层跃升的机会面前,他内心的价值天平很快失衡,愿意和朋友一起吞下伟哥去派对,也愿意去为了攀附权贵而跪舔有钱人。


这样的形象刻画,一方面对应了近年社交网络上香港年轻人对部分专业人士之软弱的负面印象;另一方面,也是对过去几十年,实施新自由主义经济模式下的香港社会道德面貌的集中呈现。


过去很多年,当我们提起香港道德、香港精神,或者说这个城市较有代表性的价值观念,脑海中冒出来的常常是那以狮子山下精神为代表的、在新自由主义推进后盛行的一种道德观念:以拼搏为应然,以竞争为正义,重视秩序和效率,强烈的个人主义。


这种道德观念强调个体(而非公共)为个体负责、兜底,强调人作为理性经济人的角色,合理化市场经济和资本主义的残酷一面;认同法律(强制秩序)的重要性,但弱化集体观念和公共关怀。


这种道德俨然已经内化成一种关于香港的本质,以至于从70年代到 20 世纪初,文化作品和传媒都在有意无意地呼应,或强化着它。当周星驰在电影情节里跑龙套、演死尸,被剧组忽视、责骂,甚至万般蹂躏时,他从没想过是剧组、行业有什么问题,只一心磨练自己的演技,因为让自己进步成为喜剧之王是唯一重要的事。许冠杰旧时的歌词在近年多被一些香港进步青年们批判,原因也正是在于其中透露出的面对社会顽疾、系统性不公时的保守应对(冥冥中早注定你富或贫……任你怎说安守我本份  始终相信沉默是金)。而我千禧年前后在广东长大时,也亲自接受过胃药品牌胃仙U”在香港电视台上的投放轰炸——广告中,一群身着西装的业务员在听领导训话,领导告诫要好好搏杀,一名下属说万一拼出了胃病怎么办,领导拿出胃仙U,大家便高兴了起来,广告词是一群人一起高呼:一二三四五六七,多劳多得!星期一至星期七,多劳多得!


这种香港道德的构建,在许多研究中,其源头通常被追溯到 780 年代。其背景是,40年代战争时期的移民、难民,经过一两代人的定居,终于开始接受香港作为自己的,构建起一个想象的共同体——“香港人的身份认同自此才诞生。但由于大家的背景都是迁移,社会共同的价值是真空的,等待重新构建;适逢 70 年代开始港英政府推行新自由主义政策,香港经济起飞,于是自然而然,香港道德的真空被新自由主义的主张所填充。


渐渐的,香港道德被这种狮子山下精神所代言,延续了几十年。直到最近这十多年,年轻一代登场,人们从具体的经济生活开始有所感知,逐渐不再认可这样的一种香港精神”——最经典的事例是过去被称为超人的李嘉诚在2010年前后开始被称为吸血鬼


我们在《毒舌律师》也能看到对香港精神既定叙事的抛弃。过去新自由主义叙事中那些被过度突出、美化的部分,例如经济上的回报、高度的法治、完全自由的市场、职业阶梯的攀爬、精英社会的认可,在电影里,都成了被摒弃、被质疑的。相反,电影,哪怕在法庭这样象征现代制度的场合之中,角色们也不断强调常识common sense)、良心,以及那些古典朴素的道德话语例如天有眼我宁愿被人笑,也不想被天收


而回到林凉水个人——他在电影中从懒散自私的林凉水,脱变为后期正义凛然的林凉水之过程,正好对应的,也是一个信奉新自由主义、乐于参与金融投资投机、充分理性但利己的、公共意识淡漠的旧香港,脱变成一个(理想中的)有责任心、有道德感、敬畏常识和公道、关心边缘群体、不与强权为伍、有公共关怀的新香港之过程。


林凉水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已经无法改变之后,用了两年时间沉淀自我,找到新的使命和目标。站在 2023 开春,摘下口罩的香港人,也同样渴望一个新的开始。



和《毒舌律师》的叫好又叫座,恰好铸成一体两面的,是同时期《风再起时》票房口碑的双失败。


《风再起时》是前几年拍出《踏雪寻梅》的翁子光导演新作,承载着他激进的创作野心。他决心趁着业界对他的认可,所阶段性赋予他的融资和攒局能力,拍一部以后未必有机会拍的、史诗式的高成本合拍片,也以此作为献给香港的情书


在回顾其成长经验后,他最终挑选了 40 年代到 70 年代四大探长时期的故事。影片经过三年拍摄制作、三年修改以获得公映许可的波折,花费2亿多元的总成本后,终于在今年春节后,在内地上映——却仅仅取得了五千万左右的内地票房。


回到香港,本土观众也兴致寥寥,上映一周仅获得四百多万票房。


一个巨大挑战是,五亿探长吕乐(也称磊乐/雷洛)、跛豪们的故事实在已经被讲述太多次了。内地观众自然已经没有耐心去品尝那段历史;而对于香港观众,这也是一段既沉重、又显得与今日心绪错位,食之无味的历史包袱。尽管《风再起时》努力换了一种讲述的口吻,以被观众戏称低配王家卫的视听和爱情线索去呈现,他终究没能为这一段历史给出真正不同的叙事。




作家、学者,曾任香港岭南大学文化研究系副教授的游静,在 2014 发表的一篇名为《打造香港道德》的文章中,提出过一个研究框架。在前文提到过的流行叙事中,既然香港人的身份认同是 70 年代才开始自觉的,香港道德、香港精神,便也是从 70 年代从无到有的新道德。她认为这种叙事是当时政府和资本的合谋,遮蔽了在那之前(也就是从难民、移民开始大量进入香港社会的 40 年代,到 60 年代末)的历史,否认了新自由主义降临之前已经存在的香港道德,更即否认了那二三十年间香港人的存在。


在文章中,她从 50 年代的电影研究入手,尝试还原一种不同于今日流行叙事中的香港道德伦理精神。她认为早在 50 年代,尽管人口结构中有许多移民、难民,但居住生活在香港的人们已经产生一种共同体想象。50年代电影中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口号,社区邻里的紧密关系(相比起来家庭亲缘在那些电影中总显得不可靠),对以投机心态爬升阶级阶梯的鄙夷,对性工作者同情而积极的描绘(而不是道德批评)等等,实际上已经体现着一种(旧)香港道德抗拒个人主义、批判资本家,甚至中间的买办阶层与法制的合谋,不以贫穷为耻,反而认为损人利己的囤积资本行为才最值得羞耻,这是在香港五十年代流行文化文本中常见的道德观,跟七十年代后新自由主义化的大部分香港叙述很不一样。文章写到。


基于此,40-70年代的香港的确需要一种新的书写。


翁子光也许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把他对香港的想象和书写也锚定在这个历史时期。可惜的是,《风再起时》并没有着笔在发掘新叙事上。它再次重复了陈旧的、和《追龙》系列等无异的整体叙事。


在这样的叙事中,普通人是不重要的,没有能动性的,对香港社会发生之事、香港精神的构建没有推动力的;站在历史舞台聚光灯下的,是贪腐的警队探长和黑社会枭雄们,他们虽然作恶多端,但人格中有着非凡魅力,更似乎能够只手遮天、独力推动一段历史变化(而现实中真正决定着此城命运的港英政府通常是隐形的);而当矛盾积累到一个极端时,出来拯救民间的,不是民间的声音和呼喊,而是代表正义和秩序的 ICAC(廉政公署)的成立和行动;最终,一张特赦令覆盖了这一切,枭雄们散去,香港自我清空,等待新自由主义的救赎式降临。


作为一部从2016年开始筹备的电影,时过境迁的社会环境使得《风再起时》在陆港两地都无法卖座,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没有给出关于这段历史的新的叙述,才是它在作品意义上流俗的必然。



近一两年,许多中小成本香港影片屡创本土票房佳绩,所引发的公共讨论也热闹非凡。这在过去二十年里算是新鲜事——普遍的观点认为 2002 年《无间道》之后,香港电影走进无法回避的下行趋势,逐渐走向消亡。


连带着,过去十多年,提及香港电影这个概念时,作为影迷,脑中泛起的通常不是令人乏味的怀旧意象,就是一股沉重的不安。对时局更感兴趣的影迷,几乎在每一部香港电影中遍寻各种政治隐喻,把现实中的政治势力对应到每一部电影里的角色中。香港电影背负着令人难以想象的沉重包袱,同时需要记住过去的美好,回应现实的残酷,以及想象未来的未知。在这些包袱的重压,以及客观的限制之下,香港电影也有些不适应,在商业选择和表达主题上犹疑不决、自缚手脚。


而从去年开始,《正义回廊》、《饭戏攻心》、《窄路微尘》、《毒舌律师》等一系列港产片的叫好叫座(甚至不成功但引起激烈讨论的作品们),不仅意味着香港电影在商业上仍然能够成立,可能也逐渐为这个阶段的创作浪潮摸索出一个表达核心。这个核心不再是狭义上的政治,而是一个更有讨论价值、也更有建设潜力的主题:在新自由主义化的香港叙述之外,香港精神还包括什么?过去被打造的香港道德掩盖了什么,忽视了什么,等待香港人怎么样地重建?





最后提一下去年年底上映的《窄路微尘》。这部电影由鲜浪潮计划出身的新晋导演林森导演、张继聪主演,小成本制作,纯港片,在香港和海外上映,聚焦过去三年疫情下的香港基层工作者。电影讲述一个清洁公司经营者的生活挣扎,以及其误打误撞招聘了一位曾经偷窃成性的单亲妈妈之后的故事。电影安抚了疫情当中的创伤和失去,票房在一开始很普通的情况下,靠着口碑逐渐爬升,也入围了金像奖最佳电影、男女主、编剧等多项大奖。


即使在这一波港产片浪潮里,《窄路微尘》这样的电影也属另类。同样有着阶级问题背景,呼应着现实中正在发生的移民潮流,书写着关于责任感、人与人之间的连接等话题,但它没有为角色加诸太多来自创作者的观点输出,只是娓娓道来,平实甚至平淡地带出底层体力劳动者在艰难背景下的互相扶持,诚恳、实在。


在这样的电影中,沉重的包袱似乎被卸下了,港产片在怀旧家乡特产意识形态前锋的两极象征之间得到了喘息,电影回到了电影本身。



参考材料:

《张婉婷与港产片轩然大波》Initium Media

《打造香港道德》游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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